【阿妹買了一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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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買了一塊地】

文章巴代 » 2006-11-17, 22:09

尋常一件買地置產的事,加上名氣,就變得不尋常。
於是,有線電視從中午以後便一直報了一整天,彷彿除了阿扁的國務機要費與老馬的特支費之外,就只有這件事是值得關切的事;於是,電視上便出現村長那特有的國字臉回應記者的問題;於是,蘋果報貼上我那少語卻善歌的弟媳婦,表達她的看法;於是,我的好朋友們見了面也問這件事我的想法,連久久沒連絡的朋友也要趕熱鬧打電話來問。
關於那塊地,部落我的族人的想法大概都相同。只不過我的眼淚流的快一些,幾週前,早嗅出端倪而流過幾回,因為窩心感動。
那是什麼心情呢?底下的一篇散文,或許可以說明。

【小米田的風】

  一

 關於小米田的體驗與記憶,一直到這兩年母親短暫擁有了一大片小米田,填補了她六、七十餘年的遺憾後,我才真正開始有了真實的經驗,而悸動直透心扉。在這之前,所有回答別人有關小米田的種種,除了是我轉述原住民文學記述的小米田記憶,更多時候只是我的描摹、想像,而那樣的想像常叫我感到心虛、空洞與罪惡感。
 母親的小米田座落在部落面海的東邊斜坡下方。早年部落灌溉水利系統還算完整的時候,這裡曾是一大片分屬幾個地主的水稻田。記憶中,每回插過秧、放完水的幾週後,沒上學的日子裡,我們幾個小鬼最愛在這裡捉青蛙、玩蝌蚪,來回奔跑、滑跤在連遍又成梯狀的水稻田狹窄的田埂。沒有樹木的遮蔭下,風吹拂起一波波綠色波浪的稻田裡,常常就這樣消磨我們童年生活的大半天時間。稻米成熟與收割期間,這裡就成了獵場。沒能力參與農事的我們,無時無刻不想盡辦法捕捉成群的麻雀作烤肉串,偶而捕捉到前來覓食的較大型雀鳥,大夥的驚呼聲往往是停格這寧靜稻田中工作的咒令。收割完後,這裡又變成我們的球場,梯田似的棒球場,加上收割完後還留下的整齊稻梗,無可避免的留下傷痕,作為否定我們撒謊沒有放野的,無法抹去的證據。
 民國六十幾年幾場颱風,接連引發土石流,硬生生沖去整個部落及這片水稻田的三分之一,也摧毀整個灌溉系統。水稻田從此變成旱地,農作物幾經換種,從玉米到甘蔗到釋迦;地主數度易手,從部落族人到仲介到陌生人而終於變成荒地。直到去年,不知什麼緣故,聽說遠在台北的不知名地主,同意部落族人有限度栽種利用。於是老人們紛紛選擇靠近道路的地方,各自開墾一塊塊,栽種小米、花生、姜豆、玉米等農作,也植栽追憶、感傷與緬懷。部落已經沉悶多年的生活步調,似乎有了不同的轉變,連陽光灑過一塊塊田園時,也毫不保留那樣的雀躍。
母親並沒有立刻跟隨著開墾,等到大家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拓展之後,才僱請一台怪手,把剩餘的荒地整理過,然後與姑媽一起種植小米。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歳的老人,擁有了三分之二大足球場的小米田,比其他人的總合還要多。我們家從未擁有過農作地,這也是母親第一次栽種比院子大的小米田。這荒蕪了二十幾年的土地,終於又開始有了生機。在小米漸漸長高及腰,由綠油轉成褐黃時,我第一次有了小米田的體驗,田園記趣也有了與童年記憶的連結。於是,當年田埂邊,稻田中,清澈涼意的灌溉水裡的青蛙,便不安分的躍越出我的記憶匣;於是,一串串灑了薄鹽的麻雀肉串,燒烤的香味撲鼻而來;於是,滑壘耍帥在收割完的稻梗上的疼痛,便掩掩隱隱又按耐不住的浮上心頭。從水稻田繁茂綠意的懷緬,到雜草漫湮的遺忘,到小米田重新的期待,這樣的記憶顯得奇妙又叫人感慨,有些嘲諷,有些戲謔,有些無奈。
 不同於水稻田的翠綠、整齊、乾淨、清朗、細緻,我始終覺得小米田黃臘、雜沓、蓬穢、紛嚷、粗糙,但是田園野趣卻更勝水稻田一籌。
 在台東,小米的生長週期一年兩收,分別是五月與十一月兩個收穫季。五月因為三、四月梅雨季的水氣滋潤,所以收穫量遠多於經過颱風、乾旱、焚風肆虐的第二季。
 首先翻鬆土表,以清理出來的石塊鋪出田埂當走道,並圍出一塊塊的農作範圍。灑上小米種後,一兩週的時間,田園土表便開始陸續長出分不清是雜草還是小米苗的綠禾,稀稀疏疏、密密雜雜的胡亂生長。同時間播灑的小米種粒,稠密、稀疏的錯落冒出,却看不出誰計較誰的養分多,看不出誰歧視了誰,各自順著心意在石礫中找縫隙鑽出生長,那份野性與自在、堅韌與生機,截然不同於一撮撮的稻苗乖順排列在漾漾水田的束縛。再經過幾回的除草、疏苗,當小米長到膝蓋高,便放任他自由生長直到開始結穗,工作才重新忙碌,小米田也跟著熱鬧起來。

  二

 清晨,習慣在高低參差的玉米桿叢飛進飛出覓蟲的雀鳥,意外發現小米開始結穗的秘密後,便吱喳競相走告。一會兒飛上東邊日照充足而長的較高的小米桿上,大聲急促鳴響宣告;一會兒又鑽進南邊均勻生長的小米叢檢視結穗的情形,然後從西邊鑽出,飛上樹叢饒舌滿園的興奮。而幾天前不知打那兒來的野兔,也受影響的,偏離開牠每天穿過小米田到隔壁樹薯田的小徑,幸運地躲過我設置的捕兔鐵夾。幾隻白頭翁也來湊熱鬧,却不巧站上了我等待捕捉東海岸曙光的相機腳架上。喀嚓的遙控快門聲,驚起了一群群的雀鳥,骨牌似的輪番飛起、群集,又繼續吱喳。此時,我已不自覺的成了這小米田景緻的一部份。當太陽終於站上海平面時,除了金黃的陽光直探探的梭撫小米粒粒的穗實,鳥稀了,聲寂了,田靜了,而風還未甦醒。
 過了早餐時間,太陽開始變的炙熱前的小米田,母親與姑媽以及幾個阿姨嬸嬸接著登場。
 她們先在小米田每一個區塊四週豎起樁子,然後連結紅的、白的、黃的尼龍繩。縱橫間相互連結成大目的繩網,並拉出幾條牽引線到工寮,以及小米田四週幾棵可以乘涼的樹蔭下。這樣子只坐在樹蔭下、工寮旁扯動其中一條牽引線,整個尼龍繩網便會在小米田上方搖晃起來;每個縱橫的尼龍繩上,有時也會綁上可以發出聲響的小器物,或另外結些梳開的短繩,那麼繩網搖動時將更加醒目,來驚嚇、驅趕鳥雀。往後的幾天,他們還會綑紮假人,或陸續搬來每次選舉後,他們收集來的選舉人旗幟,分別插在小米田各處。這些原來因為顏色、立場不同,彼此視為寇仇相互對立的候選人,此時也安靜的接受派遣,實踐他們矢志爲原住民服務的誑言或承諾。不過我懷疑,除了尼龍繩網拉扯的當下,或者從太平洋吹拂而來的風,一陣一陣吹動時,牽動的叮噹聲,對鳥雀有點作用之外,這些寫了名字、號碼,顏色鮮明的旗幟恐怕只是個佈景,就像大環境根本就當他們是佈景。
想起了成群的麻雀,想起了烤肉串,也想起了灑上薄鹽燒烤的香味。而小米田叮叮噹噹,細細的、羞怯的開始有了音樂聲,我知道,是風來了。

 風從太平洋海面來,每天日出之後太陽持續照射陸地,逐漸增溫而高於海水,使得空氣因為對流形成風,約在九點十點開始向陸地一陣陣吹送。海風就這麼的撫過東海岸消波塊、鵝卵石與沙灘,夾雜水氣穿過台東市區,沿著西向的上升緩坡,迆邐過台東平原大片的田疇,抵達小米田,然後不停留的繼續吹進部落。在拍撫過部落各屋簷前曬掛的玉米、酸菜後,急急的順著山坡向上攀升,將水氣望上堆積在山頭成雲霧。

  三

 東面夠高的小米葉稍,最先知道風來的消息。三兩搖晃了小米桿,卻碰撞了身旁其他較矮的小米株尖束的葉子,遭來沙娑的抗議聲。較高的小米分別解釋著,風卻頑皮的又推了一下又一下,引來較矮小米株的更多不悅,索性聯合反抗,前後推擠,逼得較高小米株的葉稍仰起後掠,連帶牽動小米穗也不自覺的左右搖晃。整個小米田,頓時前後左右、不規則的悉悉娑娑搖晃起來。一開始就綁縛在尼龍繩上的小鈴鐺,小瓶罐,也不甘寂寞的叮叮作響,爲梳開的短尼龍繩的飄逸妙舞伴奏,也為紛爭的小米株們配樂。
 遠處有些鴿群,在低垂的建築線、雲朵間出現、隱沒,有意無意隨風上下移動,聚集又分開。整個上午的小米田,除了風間間陣陣的吹送,尼龍網的叮叮聲,媽媽們彼此的招呼聲與閒聊笑鬧聲,以及小米溫和的噪動,還算顯得平靜與安份。
約在下午三點過後,麻雀們一波一波的飛來,放肆地鑽進鑽出。風一強,叮噹搖動起尼龍繩上的小鈴鐺,撲啦啦的驚飛起一整群,向東向西、左右亂舞;風一弱,麻雀群又重新集結飛入小米田裡聒絮,引起媽媽們的注意,扯動牽引線而受驚嚇、飛起、亂竄。
 愈到下午,山頭堆積的雲霧愈多愈厚,而逐漸向下向平原處伸展鋪開。冷涼的空氣偶而形成氣流向部落回送,與西吹的溫暖海風交纏旋捲,不規律的在小米田推移。雖然只是偶而的小氣旋,卻指揮起小米桿葉的磨梭沙沙聲、競選旗幟的剌剌風切聲、瓶罐的叮噹碰撞聲、媽媽們的斥喝驅趕聲、笑鬧歌聲、鳥雀吱喳聲,時左時右、忽遠忽近的流動,增添了小米田的熱鬧、紛亂。

  四

 小米田每天上演著相同的戲碼,隨著小米穗日益成熟,熱鬧的程度愈增,到收割前一天達到高潮。
 母親不時扯動手中的牽引線,叮叮咚咚的驚嚇起她負責看管的這一區小米田的麻雀。幾週以來的田園工作,使她原本黝黑的膚色更加的黑亮。她表情認真、專注又愉快地說起今年這兩季的小米。而散坐在其他幾個牽引線頭的媽媽們,商討關於還工、換工瑣事的交談聲、歌唱聲,勸酒聲,時而鬨然,時而低喃不間斷的雜進我耳廓裡,淡淡的酒氣不時隨著聲音飄來,讓我感受到醺醉感覺的幸福。
 夕陽即將隱入山稜線,從山上回吹向海面的風,已經越來越明顯。要不了多久,風停、鳥歇,小米田將又歸於平靜。突然間,我想起了李奧帕德在沙郡年記裡的<玉米田的風>,也不顧母親是否同意,自顧自的,我認真的唸起了一段我稍早的心情給母親聽:


  Nandaw zawa ni nani yi valangaw moo,
  na valy gamuwan za smangaler za maem, demawaz zi smasnay,
  masan gana Hayanm yi zawazawa,muviyi zi mahilahi.
  Na germazu na valy moo, mazayas mozun za bagaliderc zanda angnz,
  muna germazu zi.
  Nazuna muwaraib na zawzawwam, bamly sahaz bagazum gana valy,   muguwa hilahi gana zawa, buwalan smenay ganazuna Hayaim
  zandaw niwazagan.
  Nangu angez mu, nu azawila nandaw sinasenayan na Hayain mu, yiru   namgu giningzan na o hay yan mu, gamaw nindaw biniwaragan  
  banahu ganinina giyalumaiyan na wari.

  在台東,我母親的小米田裡,
  風始終雀躍,卻不匆忙,
  就像小米田裡永遠不會少的麻雀,隨興飛舞而啁啾。
  那樣的風總是帶來一些適意與涼爽
  正因為如此,一群輪工換工的老人家
  喜歡差遣著風,搖動著小米桿,
  伴奏他們隨興的歌謠為麻雀的飛舞配樂。
  也許,當雀兒啁啾漸稀時,
  我所聽到最後的歐海洋歌聲,
  那是今年小米季節的謝幕禮。

 母親停了停動作,好奇問我唸什麼,我回答是關於小米田的心情,母親哈哈大笑沒多說什麼。是笑我母語不熟捻的怪腔調?還是我寫詩刻意添加的語彙,讓她覺得似懂非懂的好笑?我不知道。但母親平靜的接著說,明天收割後,這塊田的地主,將不再同意他們繼續耕種。母親語氣上沒有太多的不捨與埋怨,也許是因為她習慣性的知足與感恩,卻讓我感到愕然而久久不語。
 地主害怕田地由他人耕種,而最後收不回來的心情我可以體會,但是寧願讓良田荒廢成蕪的小人之心,我卻怎麼也無法釋懷。
 我知道,明年的小米季,母親一定會覓地另闢田疇,就像年年來的風,就像永不會缺席的麻雀,就像小米田裡野性、自在、堅韌的小米禾芽總會找到生機,母親是不會停歇的。
 只是,這一季小米田的謝幕禮將響起,明年,我會在那兒歌詠小米田的風?
......................................

  簡單的說,那裡曾經是我們集體的記憶。現在族人不再可能各自擁有那些土地,但是也避免了財團為了商業利益建置與部落無關的設施。
無論阿妹將來怎麼用地,起碼這荒廢了二、三十年的地,終於又回到部落族人的名下,怎不叫人感動直掉淚啊,
巴代
 

文章Fish » 2006-11-17, 23:24

去過部落幾次,很難想像,面海的那一大片土地,本來是稻田。
『土石流』我一直以為是民國 75 年賀伯颱風以後才出現的名詞,
原來,更早、在部落就橫行過,看來是十分的嚴重。
水源地那裡的警告與標示....原來背後真有慘痛的教訓....

巴代大哥,用了很婉轉和不落痕跡的方式,描繪了部落人的心情。
不能繼續部落的記憶,真的覺得可惜!
....至少它又回到部落人的名 下......
希望,它能開啟新一頁的部落歷史,也能延續舊的記憶。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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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mimi » 2006-11-20, 10:14

好長......的文章.....寫的真好.....阿妹的力量..結合族人的力量...加油...加油... :mrgreen:
mi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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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 2006-11-22, 10:48

很感人的文章,讀來暖暖中帶點微酸與幸福

原來
現在正是小米的收穫季節......

ps.我還以為台東那些地,都是屬於山地保留地,怎麼會被北部人買走呢....
佇立世界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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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Fish » 2006-11-22, 20:05

....『台北的買主』.....原住民也可以住在台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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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 2006-11-23, 05:46

Fish 寫:....『台北的買主』.....原住民也可以住在台北啊......


嗯....因為巴代大哥文中提到~地主害怕.........的心情我可以體會,但是寧願讓良田荒廢成蕪...........無法釋懷。
所以,我比較偏向地主非原住民.....

sorry,又扯遠了
佇立世界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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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Fish » 2006-11-23, 09:22

喵。
只要是地主,應該都會那樣考慮吧,
有地上作物以後,萬一要把地收回做任何用途,都容易有爭議。
除非是一直不打算處理,那就無所謂,
ㄧ但有啥計畫....好像就會不希望種植吧。
不然,就把它規劃好,哪些地方繼續開放種植,哪些地方做啥用途,既然地方好像很大的話。

這種考量和是否身為原住民....應無相關.... :mrgreen:

我不是原住民,也從來沒當過地主。
以上,純是,個人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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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dramadrama » 2006-11-26, 19:46

Fish 寫:去過部落幾次,很難想像,面海的那一大片土地,本來是稻田。
『土石流』我一直以為是民國 75 年賀伯颱風以後才出現的名詞
以下恕刪


賀伯颱風是民國85年襲台 :idea:
dramadrama
常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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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Fish » 2006-11-26, 20:03

謝啦!我好像對"數字"不太行,
賀伯是....民國85年....1996 是不?

順便記一下,這幾天上課提到的天花,我知道他絕種好多年了,但老記不得幾年 :evil:
已經 30 年了,1977 至今(1980正式宣布)

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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